悲歌与荣光
—— 条菱镁矿脉的百年凝视
将手机导航调至卫星地图模式,目的地在一整块灰白色区域的腹地深处。
寻迹于供应着全世界六成镁质耐火原料的矿脉间,周遭逐渐灰白起来。车窗外的薄薄雾霭,也仿佛一脉相连,百年未散。
这一脉矿,随着时代更迭,给百姓带来截然不同的命运。
一侧密集的裸露矿壁,连成沉默的屏障。朝环山的平旷处转个弯,国旗下一幢建筑无声矗立着。粗粝的灰白裹着沉沉的肃穆,像从时光里捧出的一座碑。
我们在辽宁营口,在大石桥市圣水寺村,在虎石沟万人坑纪念馆,站到174具灰白的尸骨前。
群体记忆的年轮
一圈圈铭刻开来
他们在哪?
“在我们脚下”,讲解员李芸雅说,这140平方米范围、3米纵深的坑里就堆叠了7层遗骨,而真正勘测出的万人坑深度,超过19米。
究竟有多少人?
“超过一万七千人”,馆长张吉思说,上世纪60年代,驻军部队和鞍钢联合挖掘万人坑,面积达到5000多平方米,暴露遗骨1.7万多具,大部分妥善收拢掩埋。
那累累白骨,是日本侵略者在此掠夺矿产、残害劳工的罪行铁证。彼时的前辈,并未把土层完全抚平。他们在边沿一角保留下发掘现场,如凿开一扇窗,凝固苦难的细节。
“您看的这位,是个老实的山东人,积劳成疾想逃离虎口,没跑出一里地就被抓了回来,砍了双脚扔进坑里。”讲解员指着腿骨齐断、双手掩面的5号遗骨。而这段往事,是劳工亲历者协助发掘时,含着热泪一句一句口述的历史,又在半个多世纪里相传而来。
我们也因之看懂了那些奇异的惨状。有孔的头骨,是被监工用一头尖的手锤刨碎的;脚扭曲到脑后,是矿工的头、手、脚反向绑在一起,被毒打致死;压在6号遗骨上的大石头,是砸向他的致命一击……这些代代相承的记忆,在每次凝视中加深,化成攥在掌心的疼。
在发掘现场原地加盖纪念馆,如铸立起一座钟,警示这方水土这方人,永不敢忘——
1917年,对大石桥菱镁矿觊觎久矣的日本,通过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与汉奸勾结,取得开采权。1931年东北沦陷后,侵略者旋即更加肆无忌惮地掠夺,“用人命换矿石”,招骗和强征劳工,敲骨吸髓。
劳工按星星记上下工的时间,日均工时超14小时,伙食一干两稀,纯人力作业,没有安全保障,受伤生病没有医治。惨无人道的奴役和不遗余力的压榨下,死亡率极高。
1945年日本帝国主义战败投降,用一层浮土封住了死难劳工尸体填满的“万人坑”。
资料记述,仅此前7年,他们从大石桥掠走的菱镁矿石计1000多万吨,烧结镁300多万吨。
炼狱之中的抗争
思政人传志述魂
2020年,一次“开发现场教学点”的探访,让营口市委党校副教授施东宁开始专注于虎石沟万人坑遗址的研究。
随时间流逝,幸存劳工和知情者等“活资料”已然难寻。施东宁把从省直有关部门和鞍钢资料馆,以及东北各高校收集到的有限资料串联起来,基本还原了虎石沟万人坑的历史沿革全貌。他在“东奔西跑”中感到,“有些问题我们这代人说不清楚,后人想研究明白就更难了。”
“无论万人坑、肉丘坟还是乱葬岗,这些称谓的本质都是大量非正常死亡人群合葬的坟茔。” 施东宁说,在辽宁境内,1931年后形成的较大万人坑约35处,遗骸总量超50万具。
施东宁总结,虎石沟万人坑的“1.7万非正常死亡人群”主要分四种人。一是关内河北、山东等地被汉奸以挣大钱为饵,诱骗过来的;二是以“勤劳奉仕”和“浮浪(无正当职业者)”之名,
抓来服劳役的本地贫苦人;三是妇女和儿童,做捡矿砂等辅助工作;而第四类的至少4000多人,是距此不到200米的伪满营口第二监狱的犯人,其中有大量的反满抗日人士和抗联战士。
纪念馆中,11具并排紧靠在一起的遗骨,是11名革命志士,在同一时间被集体杀害。而趴在旁边的“揍过把头的四十多岁陈师傅”,那天被多个鬼子、汉奸、把头拖到坑边推了下去,不甘被活埋而奋力反抗,却势单力孤最终没能爬出去。
作为思政工作者,施东宁坦陈心声:“某种程度上,万人坑不是墓地,而是烈士陵园。”
手无寸铁地牺牲,不等于任人宰割,那股不屈就是反抗;在那样的炼狱里,能站起来瞪侵略者一眼,都是勇气,能挥出拳头,就是英雄。“那是一群向死而生的人,向死而生能焕发最大的生机,陵园的主题是希望——人类奋斗奔向光明的希望。”施东宁说。
眼下,因工作需要,施东宁调离了原任职的党史教研部,虎石沟万人坑的相关课题传递给了陶漫漫等青年教师,继续深耕。百年历史遗迹持续衍生思政教育资源,红色警示文化的“活课堂”向广大党员干部传递着:“落后就要挨打,发展才能自强。”
不容粉化的历史
看馆人守望相承
时光拨回1965年,建好的纪念馆以“鞍钢大石桥镁矿阶级教育馆”之名开放。28岁的张凤岭因为有文化,普通话说得好,被矿上领导派来当解说员。张凤岭没想到,此后自己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这里。
“教育馆”盛极一时,1965至1968年间,平均每天接待参观2万多人次。有的参观团前一晚从大连坐上卡车,凌晨4点赶到,仍然排不上第一批参观。
1990年,原管理单位停产,营口市政府接手这里的维护和开发,将虎石沟万人坑列入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其后几年两次整修。
几十年前,张凤岭负责给农村招来的20名女讲解员培训。可之后大部分岁月里,“看馆的”几乎都是他一个人。每年清明节前10天,张凤岭要给尸骨刷防腐油,然后开窗通风,等参观的团体到来。
直到1997年退休,完全有条件安度晚年的张凤岭,却领着老伴孙玉珍住进了纪念馆门口、地势像个“漏斗”的一间小平房,无偿看护遗址。兼任过纪念馆馆长多年的大石桥市文旅广电局干部郎旭东,在老人去世十多年后提起他,仍不免感慨:“当时成就了一个奇观!”
郎旭东说,“馆”划归文物部门了,但很多年一直没派专职人员过去,老两口在那守着,大家都放心,“他们对遗骨的感情一般人比不了”。
2004年起,大石桥市政府对纪念馆进行了大规模修缮,让其有了如今的状貌,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场所热度回升,每年接待参观近1万人次。
有鞍山的老人来此寻亲,给孙子讲老辈的经历,爷孙在坑前抱头痛哭;有人在遗骨前摆放牌位,因为无从知晓亲人埋在何处;之前日本某铁路公司员工每两年就来祭奠逝者,展柜中有他们留下的一串一串的千纸鹤。
2021年,辽宁省政府公布虎石沟万人坑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,纪念馆有了6名专职工作人员。“85后”的馆长、“00后”的讲解员都是当地人,青少年时学校组织过参观活动,让他们对令人揪心的遗骨和展品都不陌生,但心中的使命感已然不同。
遗骨缺少专业养护处理,至今没有受潮、风化、虫蛀、腐烂成粉,离不开几代“看馆人”的日常侍候。他们定期定时给场馆通风,擦地不敢用湿拖把,最大限度减缓骸骨变质。
今年,纪念馆获省划拨的遗骨防腐防尘专项资金,正在申报防水防潮工程。“相信未来通过有效保护,能更好改善当前遗址骸骨的保存状况。”馆长张吉思说。
天赐矿脉的悲欢
一百年恍如隔世
相传清朝初年,这里修了一座庙宇,有一股清泉从佛座下流出,得名圣水寺。后来,村因寺而名。
与清泉一同馈赠此地的,还有一条沉默的矿脉,静静凝视风云变幻,凝视沧海桑田,凝视世间悲欢。
在大石桥市档案史志管理中心副主任陈荣拿出的一张老照片上,能看到上世纪初叶,日本人在大石桥蟠龙山上开展发掘工作。早在1906年,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就办了地质调查所,在营口至海城一线勘测出储量丰富的菱镁矿脉,在大石桥圣水寺等矿区组织开采,矿石通过大石桥火车站运至大连,再由大连出海运往日本。
天赐的矿脉,成了掠夺的目标,给人民带来苦难,甚至死难。
“除了万人坑,我们的历史资料中有迹可循,曾有800名矿工被送往日军731部队,最后活着回来的仅有200人”,陈荣说。
由沙俄始建于1898年的大石桥火车站,如今是当地的地标建筑。火车站楼顶上有四个烫金大字:中国镁都。绵延百年的镁产业,是提到大石桥绕不开的话题,如今已成为这座城市的荣光。
新中国成立后,大石桥恢复千疮百孔的圣水寺矿区,集中开发,以此为基础生产出中国第一窑镁砂、第一炉电熔镁砂、第一块镁碳砖。如今,大石桥533家企业涉镁,7万多从业人员,创下全国第一的产业产值和出口创汇,切分国内60%和国际40%的镁质产品市场蛋糕。
在新时代,天赐的矿脉带来更多“第一”的创富故事,带来资源型城市转型的底气和豪情,带来“中国镁都”的全新内涵。
金龙集团、菱镁化工、三华耐火……195家规模以上企业中,多家头部企业在亚太地区乃至全世界具有影响力。每逢念旧怀昔的节点,会有企业带着员工到虎石沟万人坑,祭奠与自己同操一业、同守一矿的“前辈”——那些在黑暗中被压榨、被摧残,耗尽气力,却连名字都没有的人。
再看那遗骨,黑暗中先辈的血肉融进矿土;光明里的后辈,要在累累白骨中筑起控诉日军暴行不可磨灭的铁证,也用耐火的矿土筑起民族大义和刚毅风骨的精神熔炉。
补 记
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抗日的?
卢沟桥:1937年7月7日。
北大营:从“九一八”算起,是1931年,打了十四年。
虎石沟:日本“关东军”的刺刀维护“满铁”的掠夺,数以万计的亡灵作证,我们的抗争从1918年到1919年起。
西炮台:是清光绪二十年,甲午战争中的营口保卫战,是1000多守军引动惊雷、炸桥阻敌的呐喊,是克虏伯大炮怒吼中辽河入海口浪花翻涌的壮烈,是131年前的1894年。
2006年,西炮台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;2020年,虎石沟万人坑纪念馆被国务院列入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、遗址名录。